「你即將進行一場心靈的深層手術,根除你內心的雜染不淨。」
這是在內觀中心時,葛印卡老師對「十日禪修」課程的描述。所謂「深層手術」,簡單來說,就是深入潛意識挖掘出自己積存的瞋恨或貪愛等習性,加以根除,讓自己達到平靜安詳的境界。
一聽到這個概念,覺得新鮮有趣,也急著想對自己「動刀」,但對整個情況卻迷糊懵懂。
隨著課程展開,果然,一些過去的習性逐漸浮現,讓我有機會加以根除。譬如,我一聽人吃東西發出聲響,就心生厭惡。在內觀時發現這就是習性作祟,於是動了「小手術」把它解決。
我在課程前期精神狀態欠佳時,腦中不斷出現髒話。平日連粗話都不說的我,心下駭然。授課的明迦法師說我「書讀太多了」,所以我──憤世嫉俗?過份主觀?容易產生輕視他人之感?覺得沒人懂自己所以不平?... 這些都閃過腦海。無論如何,腦中會出現髒話,一定其來有自。從內觀中,我知道自己缺乏平等心。經過練習,這個情況也明顯減少,讓我心境愈趨平靜。
在課程中,我的身體不但發熱,還大汗不止。「身體發熱,是因各種負面情緒,從最淺的『憤怒』到最深的『壓抑』,都有可能。」師父說這是「好事」,把不好的東西排掉。果然,出關至今十天,我不但沒生過氣,連絲毫「煩躁」都未曾發生。在這悶熱的酷夏,整個人平靜愉悅得連自己都有點兒驚訝。
但我的心靈完全「康復」了嗎?我還不能完全確定。現在要談的就是出關後自己動的一次大手術,或者,是將內觀以來撕開的傷口縫合。
到前天早上為止,我已經五個多月沒和爸媽說話了。從農曆年初二那個晚上起,一共158個日子。
從小到大,個性倔強的我,和火爆的媽媽熱吵冷戰不下數十次,甚至還曾離家出走一週。這回算是創下最高記錄。大家一看,一定覺得我不孝。是呀,先猛劈我五十大板好啦,絕對不冤枉。
說實在話,我很喜歡她,但真的受不了她。
媽媽是不折不扣的「奇葩」:天生精力旺盛、多才多藝、聰明好學、勤勞無比、個性活潑可愛、非常好動、口才一流、熱情有活力、人緣極好。
有五個小孩的媽媽是職業婦女,我們小時候,她每天得從基隆搭客運到台北上班。光這樣,夠忙了吧?不止呢,她仍每天烹煮三餐:早上起來煮稀飯、炒幾道菜,給我們當早餐。在我印象中,早餐很少吃罐頭,也從未出現隔夜菜。在我們揉著惺忪睡眼,趕時間「痛苦地」吃下熱呼呼的稀飯時,她仍繼續忙著,為我們準備午餐的便當。五個孩子,五個便當,每天起碼四道菜。傍晚下班一到家,立刻捲起袖子下廚做晚飯。孩子的營養,她絕不馬虎,用心的程度令人感佩。
她的興趣既多且廣:唱歌、吹口琴、聽廣播、看雜誌、讀「英語九百句型」、玩牌、旅遊、運動、學習等,也常陪我們玩跳繩、踢毽子、丟沙包、下跳棋象棋等。她還會刮痧等民俗療法,對我們幾個常在外頭玩到中暑的小傢伙來說,真是天賜良醫。她又是裁縫高手,雙手極為靈巧,做衣服褲子、打圍巾毛衣,沒有一樣難得倒她。
媽媽的廚房手藝更是了得,自己桿麵做包子、水餃,發糕、年糕、蘿蔔糕、鹹粽、鹼粽、雞捲、咖哩飯、牛肉麵、炒麵炒米粉... 太多啦,做得比餐廳還好吃。不吹牛,她的拿手菜,可以開十家以上的餐館還綽綽有餘。最難得的是,她現在六十多歲了,做菜仍是興致高昂,不時還推出新花樣。前幾年在朋友口述指導後,學會了做「紅龜粿」,教我們大吃一驚,她可開心得緊呢!基本上,只要她想學,就一定學得會、學得好。這方面她真的是天才。
媽媽真的很可愛,我也以她為榮。但我們最受不了的是,完全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發脾氣。她就像顆不定時炸彈,隨時可能爆炸。根據心理學研究,對小狗「定時」與「不定時」電擊,後者令小狗處於較大的恐懼中,和我們的處境相仿。不諱言,我們幾個小蘿蔔頭,成天巴不得媽媽趕快出門。她不在家,我們才能真正放鬆。
老實說,從小到大,我一直是乖乖牌,功課品行從不勞媽媽操心。那我和她有什麼好吵?我學生之前說我「有正義感」,我苦笑承認,因為這是很無奈的結果。媽媽脾氣一向不好,忙起來時更變本加厲,對功課一直不好的大姐百般挑剔,時常大呼小叫罵她,家裡常因此烏煙瘴氣。年紀還小的我看不下,卻無計可施,只能乾著急。印象中是小學三年級,十歲左右,我就強出頭為姐姐「伸張正義」了。也是從那年起,排行老三的我開始「指揮」其他四個姐妹打掃家裡。大我五歲的大姐,大我三歲的二姐,都不願負責主導,只好我來吧。
分析我的童年,大部分時間很快樂,卻因為媽媽的情緒化,小小心靈中,隨時壟罩著龐然的壓力。然而,一個孩子能怎麼辦?充其量,就是盡本份把書讀好、幫忙做些家事、照顧妹妹。除此之外,我能做什麼?但是,不管我再怎麼努力、再怎麼用功拿好成績,還是無法改善家裡不愉快的氣氛。長久下來「無力感」日益深重。長期以來,我把憤怒積壓在心裡在潛意識裡,無意間也造就了一個情緒化的自己。年齡稍長,我赫然發現自己居然成了媽媽的翻版!
也許因為人生際遇頗順利,又物質欲望不高,與一般人相較之下,我算非常快樂,個性也屬樂觀開朗。但內心深處總是有一股負面的氣,偶爾會讓我感到莫名的悲傷,甚至灰心頹喪。我想,應該和自己從小「不尋常」的遭遇有些關連。
這個最長的冷戰始於今年農曆大年初二。回娘家的日子,我們三姐妹陪媽媽打牌,幾個男生玩大富翁,最乖的小妹在廚房準備晚餐,家中一片詳和溫馨快樂。這時,小妹端了一盤滷蛋走向餐廳,媽媽一見之下,馬上大發雷霆破口大罵,氣她為何要把滷蛋切開。兩人劈哩啪拉對槓一陣,小妹氣得回房間,用力甩門洩忿。
我一方面心疼小妹,一方面覺得媽媽實在太不理智。全家平安幸福團圓,又是大過年的,明明可以好好享受天倫之樂,卻給她莫名的壞脾氣破壞了一切。自幼培養的正義感讓我忍不住開口講了幾句。媽媽一聽更是火大,叨唸個不停。本來就不愛打牌的我簡直抓狂,不解她為何要為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暴跳如雷。我不耐煩地說:「我不玩了。」起身便要離開。這時她更怒不可遏,氣衝衝跑回房間大喊大哭。全家都嚇呆了,美好氣氛也破壞殆盡。
雖然錯愕,我還是趕緊跟進房間,向她道歉。她不僅不理會,反而哭罵得更大聲。此時的我忍無可忍,煩透了。本來想馬上回家,但媽媽撂下狠話:「你們不吃晚餐,以後就不要回來了!」我根本就情緒脹滿激動,吃不下任何東西。勉強等先生吃完,小妹到門口送我們時,我告訴她:「我們可能幾個月都不回來了。」我是吃了秤鉈鐵了心,決心對媽媽展開報復。
所謂「報復」,就是不理她。因為我知道,這樣會讓她難過。我存心想「懲罰」她。
憤憤不平的我原本打算一整年不理她,認為這樣她才能懂我的意思、才會知道我不喜歡她亂耍脾氣。
冷戰剛開始,我自憐自艾,悲嘆自己為何倒楣至此有這樣的媽媽,也不斷怨恨她「長久以來的精神虐待」,破壞我原來可以擁有的快樂童年。我也氣她帶給我不健康的價值觀和想法,讓我無法好好享受人生。我想著一件又一件她的「惡行」,我憤怒、厭煩、難過、悲傷、沮喪,甚至起了和她斷絕關係的想法。
我想「擺脫」她。
可想而知,內心深愛媽媽的我在這段時間痛苦不已,心中埋藏著難以言喻,更不足與外人道的怨恨哀悽。連最親密的先生我都不願提及。大姐幾次來電,勸我和媽媽和解,但我堅持她「欠我一個道歉」,應該是她先找我才對。小妹打來緩事,也徒勞無功。大妹打來過,但我漏接。這次的氣,好久好久,持續了三、四個月吧。
氣歸氣,我還是想念媽媽和因冷戰也一直沒講到話的爸爸。我和姐妹打聽他們的狀況,總希望聽到他們健康快樂的好消息。每想到最疼我的爸爸,總教我心酸得眼眶泛紅。
慢慢地,我對媽媽的氣漸漸消失,而思念之情越來越濃。總是舐犢情深啊。到後來,不是「不想」打電話給她,是「不敢」了。畢竟這回僵持太久,讓向來膽大包天的我都感到羞怯。但我「原諒」她了嗎?說實在話,我也不知道。
到內觀上課,老師說:「你不開心,完全是自己『心的作為』,與外界無關。」、「用自己的標準來衡量別人、別的事,會讓自己非常不快樂。」有如暮鼓晨鐘,敲醒夢中人。
一切由心造。
我開始省思。我想通了:媽媽的「番」、「任性」、「不講理」、「壞脾氣」、「不理性」,都是用我的標準來判斷的。她自己才不會這麼想呢。我雖然帶有她的基因,流著她的血液,但我從未清楚明白她一生中渡過任何一天的心理狀態。我不懂她的成長、她的童年、她的求學過程、她的青春期、她的戀愛、她的工作、她的交友、她的忙碌、她的活力、她的好客、她的憤怒、她的喜悅、她和父親的關係、她養五個孩子的過程...... 她的一切一切,我茫然無知啊。
我總是用「她的孩子」這個身分來與她相處,但我從來不懂「身為她」如何覺知、如何看我們這些孩子、如何看待這個世界。
如果我是她會如何?說不定早因忙碌勞累而崩潰。而她現在已經六十多歲,仍然每天忙得興致勃勃,渾身散發活力朝氣。很多父母在孩子長大後開始「回收報酬」,但她從未主動向五個孩子要過一毛錢。她許多的想法作為,完全超出我能理解體會的範圍,更別提「感同身受」。
我們總是用「自己的」眼光、觀點角度、價值觀、習慣、倫理道德觀念、信仰、經驗、稀奇古怪的念頭,來面對這個世界與一切眾生。於是六根不得清淨,習性反應因而叢生,帶來累累痛苦的心結,就像我看待母親一樣。如何對治?用「覺知」與「平等心」。這是解除一切痛苦的萬靈丹。
「看清真相」的感覺真好,身心頓時輕鬆起來,那壓力太重也揹太久了。
從內觀回來後,我就想打電話給媽媽,但總近關情怯,始終無法鼓起勇氣。直到大前天,老友聊起那讓她深陷痛苦的「超番媽媽」,而我勸她去上內觀、讀【生活的藝術】時,突然想到:「我有資格勸人嗎?我和自己的媽媽又如何?」心虛極了,卻也讓內心勇氣之苗萌發。
隔天早上靜坐,體會到前所未有的一小時「全身輕微振動」,身心極為舒暢,同時分心想到:「靜坐結束我就要打電話給媽媽。」、「第一句話該講什麼呢?」想了一會兒,冒出一句「我好想念你們哦!」心中演練一番。等靜坐結束的鈴聲響起,我迫不及待起身打電話回家。
媽媽接的。
「媽媽,我好想念你們哦!」
「妳是誰?」(啊~~ 她聽不出我聲音了,有點難過)「哦,是小華啊?(我的小名)」
「是啊,是我。媽媽,對不起啦,我不該惹您生氣...」講沒兩句馬上哽噎起來...
「沒關係啦!嘿嘿嘿」她輕笑幾聲,「我也跟妳對不起。那天實在太累,以為小嫈(小妹)把所有的滷蛋都切了,我搞錯了...」
聽到這裡我嚇一跳,她從不跟人道歉的。她愛面子,超愛面子。她拉不下臉道歉,尤其對晚輩。
我感動到無以復加,也為之前的膽怯自嘲:「哪有媽媽會氣孩子那麼久?真笨!」她高興得笑聲不斷,我心中的大石頭終於落地,一切鴻溝瞬間融合,所有不愉快頃刻消散。
坐了這麼久的「心牢」,我終於出獄了,享受許久不曾體驗的自由空氣,太痛快了!原來,這牢門的鑰匙,一直在自己手中呀!但我忙著「往外看」,老注意許多不相關不重要的細碎瑣事,何曾靜下心來,看看自己是誰、擁有什麼?於是,錯過一次又一次釋放自己的機會。
講起來,真正「精神虐待」我的人,就是我自己,沒有別人。
我打電話向老友道謝,感謝她的「啟發」,也勸她打開心結(有資格了吧?)。很難,真的很難,而且可能讓人難堪又痛徹心扉。但如果不試,就永遠沒有成功的機會。「難」總勝過「不可能」吧?而世界上不可能的事並不多。
自由的滋味,真的很美好,但願每個人都能享受這本來就屬於自己的東西。
至此,我可以開心地大聲宣布,「手術成功了!」
一盤滷蛋可以塗抹一段這麼長的親子關係,匪夷所思荒謬至極吧?但大家可以想想,你生命中,是否也有、或曾有這樣的「一盤滷蛋」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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