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ug 11, 2008

我親愛的爸爸

aaaaaaaaaaaaaa爸爸年輕時就喜歡到處趴趴走。旅遊是他的一大興趣。

前幾天父親節,我們和我的爸媽共渡愉快的一天。印象中還沒有哪次 Father's Day,可以「獨佔」爸媽九個多小時,載來載去玩耍。

願意好好慶祝、認真看待「8‧8」的人並不多,比起母親節濃郁的溫馨感恩氣氛,真是遜色不少。縱使如此,網上還是不少「書寫父親」的文章,連接上幾年前的風潮。「父親節」,果然挑動我腦中深埋的千思萬緒。人同此心啊。

爸爸,單純樸實的農家子弟。書念得不多,國中學歷,卻有本事和人合夥開公司。生了五個女兒,幾十年來就是在「女人國」中打轉。年輕時就長得很體面,神似高級將領或警官,唬過不少人。是典型的「嚴父」。和許多父親一樣,不懂如何和孩子打交道,甚至不懂如何表達愛。

老實說,我不太了解爸爸。

他沉默又神秘,不肯(或不會)表達想法。可以看出的是,典型的O型處女座,頑固、細心、龜毛、規律、愛乾淨;個性急躁、平日溫和,一發起脾氣則恐怖至極。不容否認的是,他非常負責任,是顧家的好先生與好爸爸。

很複雜吧?雖然我對他的「內心世界」很感好奇,但也只能從「自己的觀點」來談他了。可能要全家人合作,才能勾勒出爸爸比較完整的樣貌。

唸小學時,小一開學日起,就是爸爸帶我上學。每天早上,總得媽媽狂喊,我才起得來。當我還在餐桌上著急心慌地吃著滾燙稀飯,爸爸一定早把摩托車準備好,等著載我到學校,風雨無阻,從無間斷。其實,從我家到學校走路才五分鐘,純粹是我貪睡。那時,坐在摩托車後座,抱著爸爸胖胖的啤酒肚,覺得好幸福啊。

如果不是爸爸這麼好,我一定每天罰站在穿堂。(或者,我會搖身一變,成為自動自發的好孩子?)

爸爸雖然當老闆,但翹著二郎腿看報的大男人,我家可沒見過。他向來主動參與各種家事。譬如媽媽幫我們洗澡洗頭髮,爸爸就幫忙吹乾。另外,打掃、洗衣晒衣、倒垃圾,他可是「無役不與」。真要挑毛病,就是廚藝欠佳。這倒不能怪他,誰教他娶了「天才廚師」?

對小學生的我來說,爸爸有個厲害本領:「超會削鉛筆」,筆尖粗大又好寫,比削鉛筆機強多了。每天晚上,爸爸都會坐在客廳,拿著小刀極有耐心、專注地削,削完一隻又一隻的鉛筆,好讓我們寫功課。因為削得太漂亮了,引發我虛榮心作祟,在學校得意炫耀。不幸的是,我真是笨透了,還邀同學「共襄盛舉」,結果害爸爸當晚多削了一堆鉛筆!但他毫無怨言。大約誰替爸爸出氣,那回「暴發」即成絕響,我再不敢耍白癡了。

爸爸從來不管孩子功課。媽媽呢,自從她對兩個姐姐「管教無方」,輪到老三的我就放牛吃草了。小學時,我每晚都11:00才開始寫功課。為什麼?因為這個時間沒有小孩在外頭玩耍,也沒電視看啦,我才心甘情願作功課。早上起不來,也就是這個緣故。

從小我就是「充分享受自由,但缺乏紀律」,幸抑不幸?真不知啊!

升小四那個暑假,我一定玩瘋了,開學前一晚才開始寫暑假作業。真不知這是哪個天才的發明,對活潑好動的小孩來說,簡直是殘忍酷刑。雖然不甘心,還是乖乖寫,國語、數學、自然、社會... 從晚上8:00開始,書桌前檯燈下,貪玩活該的小學生孤軍奮戰。唯一的溫暖來自坐在一旁的爸爸,除了偶爾為我解惑與鼓勵,沒有任何苛責。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中,時間一分一秒過去,1:00過了、2:00過了,到了3:00,我又睏又累,但功課還剩一大堆,我緊張地大哭起來。爸爸慈祥地安慰我:「沒關係,收一收好了,明天再跟老師講。」然後就抱我上樓睡覺。

跟老師講什麼?我哪知?既然爸爸這樣說,我就安心睡去。

第二天結果如何,我早忘得一乾二淨。但一整晚陪我的爸爸,從此在我心中有了不可撼動的地位。

有回我發高燒,爸爸先帶我到巷口的小兒科打針,結果無效。後來燒到42度,爸爸又帶我到河對岸的診所看,醫生說,燒到這樣,只好全身擦酒精了。我還記得當時頭昏腦脹,整個身體輕飄飄,一顆沉重頭晃啊晃啊,很虛幻的感覺。幾天下來,爸媽一定嚇壞了。

不知和此次發燒有無關係,我真的糊里糊塗,少一根筋。直到現在都是如此。

小學時代規矩多,要帶手帕衛生紙,要簽聯絡簿,還有一堆有的沒的回條,有時我忘了帶,但不怕,因為我有無敵救兵:打電話給爸爸。那時的我,什麼都能忘,除了上述項目,還有便當、作業、該繳的費用... 三天兩頭就來一回。有這笨孩子的倒楣爸爸只好放下手邊工作,從公司火速回家,再幫我送來,不管豔陽高照或是傾盆大雨,他總是不辭辛勞,讓我有求必應。

老實說,當時我是很感動,但不是很懂那種辛苦。神奇的是,爸爸從來沒因此罵我。現在想想,他真該臭罵我幾頓或拒絕幫我送,這樣我才會學乖。父母愛孩子的心,實在深不可測哪!

上了國中,學校在半山腰,走路大約10分鐘到。我還是老樣子,請爸爸載,總是在規定的7:15打鐘前「驚險」到校。有回爸爸載我,半路上被導師看到,于是她嚴厲訓誡,要我別再讓爸爸載,說他太辛苦了。回想起來,老師應該是看出身材圓胖的爸爸有了點年紀,騎著摩托車爬坡實在太累了。

那時年紀小,對老師的教訓感到莫名其妙。爸爸在我心中一直是「強者」,在公司、在家裡他都是老大,一呼百諾,強壯威武,怎麼會辛苦?我的愚蠢讓爸爸付出代價:小學六年、國中三年,爸爸整整載了我九年。哎,慚愧...

小學拿市長獎的我,國中成績自然不差,但因紀律欠佳考前鬆懈,考上台北吊車尾的高中。教我詫異的是,爸媽不但沒有表示絲毫失望,媽媽還歡歡喜喜帶我去學校辦理報到和註冊。高中住校的我,終於可以讓爸爸鬆一口氣,不必天天載我上學。但我好黏家,每週六下午練完儀隊,我一定從北投搭公車到台北車站,再搭客運回基隆換公車回家。很麻煩又花時間,但不敵我濃厚的戀家情結。

於是,每週日晚上的返校時刻,「父女溫馨接送情」再度登場。

爸爸總是載我到車站,幫我買票。我排在隊伍中,他在一旁等候。雖然在「等車」,我總希望車子愈晚來愈好,最好別來。父女之間有一搭沒一搭聊些瑣事,沉默還是佔了大部分時間。短短的幾分鐘,我心裡充滿依依不捨的悲傷和濃烈的愁緒。

車來了,總是會來。

我坐上車,挑一個可以看到爸爸的座位,隔著玻璃窗跟他揮手道別。他總是像一棵樹,筆直堅韌地站在那裡,動也不動,靜靜地望著車子。車子駛入黑暗中,爸爸越來越小,最後變成黑點、然後消失。


爸爸終究會變老,白髮越來越多,動作也不若以往敏捷。日漸長大的我看在眼裡,難受得心痛。朱自清的「背影」中刻劃細微的孺慕之情,我感同身受。

不變的是他的不善言辭,和他用自己的方式表現對孩子的愛。盡管看似平凡、一成不變,有時甚至笨拙,但我終於看出,爸爸對我們的愛極深邃極誠摯,像大海深處的河流,滔滔汩汩源源不絕。可是一搬上檯面,全走了樣。

像爸爸對大姊表達愛的方式,就很奇特。

爸爸說,他其實很喜歡唸書,功課也很棒,但因家裡太窮,只好放棄升學。我想,他把自己的失落感受完全投射到大姊身上,化為殷殷期盼。大概從小承擔了太大壓力,叛逆的大姊就是不愛唸書,老唱反調,常惹爸爸氣得跳腳,媽媽也喋喋不休責罵。很大的希望(high hopes)變成失望,對爸爸的傷害應該很深。從小就看他對大姊百般挑剔,甚至氣得要把她掃地出門。

木訥寡言的爸爸還是有「漏餡」的時候。有回他喝得酩酊大醉,把大姊叫去,對她說:「爸爸不是不疼妳,只是希望妳好好讀書,以後過好日子... 」


我猜想,他自覺書唸不多,在工作上常遭遇不公平對待,還得忍氣吞聲。因為太愛女兒,不希望她經歷這種辛苦,才對她如此嚴厲管教。不料,造成反效果,弄巧成拙了。

大姊自承至今對爸爸還是有「距離感」,雖然已經可以和爸爸輕鬆說笑,總是感覺不親近。

我推測,爸爸最疼的,就正是大姊(她還不肯相信)。最深的愛,有最大的期待啊。

小時候讓我們忿忿不平的是,爸爸和親戚小孩總是有說有笑,親熱非常,對我們卻老板著一張撲克臉,十分冷漠。長大才知道,他們這輩的男人,像我伯父、叔叔、公公,都是這個樣,在自家小孩面前保持威嚴,才算像樣的爸爸。


爸爸從來不管我功課,我總以為我考得好不好他都不在乎。但是當我收到聯考成績單,他知道我可以上不錯的國立大學,就熱切建議我「盡量填政大」,因為有朋友告訴他「政大很好轉系」。事後證明,這是騙人的,我轉系那年,西語系錄取率才14%哪。還好我有轉成。

如果不是爸爸干預,我就會唸「清大外文系」。就這樣和清華大學擦身而過。

爸爸為何要我唸政大?因為我高中三年住校,他太想念我啦。我家在我高二時搬到內湖,他要我唸台北的大學,才可以住家裡。好吧,我謹遵父命,乖乖填政大,就這樣糊里糊塗上了外交系。也真的可以住家裡,只是我每天得花四個小時通車,為了準時上早上8:00的課,我6:00就得出門。

爸爸還真習慣送我上學,每天陪我搭公車到台北車站,然後分道揚鑣,他去基隆,我到木柵。

只是這樣一來,完全打壞我唸大學的胃口。每天睡不飽,通勤擠又累,唸的東西索然無味,讓我完全提不起興趣。我想,在外交系同學眼中,我一定是不折不扣的怪咖。他們哪知我心中多苦悶啊!

事後想想,我真是笨。爸爸又沒考過大學,還聽他餿主意?要怪就怪自己罷。

有回表哥來我家,才知爸爸對我考上大學十分得意。我嚇一跳,因為他從未當面稱讚我。有夠悶騷。我很高興能讓他開心,真太棒了──他可不好取悅啊。

但我不是乖寶寶。三不五時會給爸爸帶來困擾,尤其和媽媽之間的激烈爭吵。

最近我才算開始了解媽媽。她真是標準的風象星座,千變萬化,脾氣急又壞,加上小孩子個性,有時簡直把人搞瘋。當然,現在我都想通了,但二十多年前的我,血氣方剛,才嚥不下那口氣呢。

大一那年寒假,我有嚴重的坐骨神經痛,躺在彈簧床上還痛到徹夜難眠。媽媽不顧我的病痛與抗議,堅持邀親戚小孩來家裡住,結果我只能睡冷硬的地板,整條左腿痛到言語無法形容,根本無法成眠。一氣之下,我帶著僅有的財產──200元台幣──離家出走。我東跑西跑,借住同學家,到最後身上一毛不剩,還得跟同學借錢買車票。在外晃蕩一個禮拜後,我才硬著頭皮、挑媽媽上班的時間回家。

晚上媽媽知道我回來了,硬脾氣的她悶不吭聲。教我訝異的是,爸爸來了。

離家出走時,我總一邊氣媽媽,一邊想念疼我的爸爸。一想到他我就滿腹委屈心酸落淚。

那時,我躺在床上,爸爸悄悄走進房間,沿著床邊坐下,我沒敢看他,想必早哭花臉了。他輕聲問我這段時間到哪裡去、住哪裡、吃什麼,我背對著他哽咽答話。最後他說:「媽媽有時不太懂事,妳要原諒她。」然後爸爸說,他代替媽媽向我道歉。

我又驚又愧,平日的他多麼威嚴,現在居然低聲下氣道歉。我的淚水早已潰堤,氣自己讓爸爸難過傷心,比氣媽媽還多。

那個晚上是刻骨銘心的經驗。至今回想,還是不禁熱淚盈眶。太對不起爸爸了。

爸爸大概當老闆慣了,又性急如火,一下命令,非要人家執行不可,否則就會動怒。事情不合他的意,他也會馬上發脾氣,蠻橫不講理。年紀越大越是如此,很教人困擾。我想,他對人生不甘心與工作上的不愉快,造成如此偏激的性格。

幾年前爸爸診斷出大腸癌第二期,想是他長期累積壓力、力求完美的不幸後果。我嚇壞了,找了一堆書來看,有本【神奇的小麥草】深深打動我,書中的描繪極為吸引人。於是,我花了一萬八千元買了一部「小麥草機」,準備打小麥草汁給爸爸喝。不料,機器才送到,爸爸就大發雷霆破口大罵,惡狠狠地說他才不喝,還要我把機器丟掉。脾氣好火爆呀。所以,爸爸會得癌症,不是沒道理。

現在我們與爸爸相處的唯一原則就是:「讓他高興。」隨便他想怎樣,我們都全力配合。因此,他術後復元良好,臉色紅潤有光澤,神采奕奕,讓我們放心又開心。過去的不愉快,爸爸都看淡、放下了,和媽媽過著愉悅的退休生活,享受含飴弄孫之樂。我們幾個女兒也開始逗他,把他當小孩子寵愛。現在和爸爸相處,如沐春風,好輕鬆愉快呀!

這場大病可謂老子所說「禍兮,福之所倚」,結果並不全然那麼糟。至少還給我們一個可親又可愛的老爸啦!